近日最受人瞩目的“假新闻”就是关于三峡大坝变形的说法了。这则从境外传入的信息，经国内的社交网络不断转发发酵，引起很大的关注。连日来，各方专家和媒体都在不断地进行辟谣。到目前来看，大坝经历了新媒体时代爆发性流量的强烈冲击，这场看不见硝烟的战斗，接近尾声了。
社交时代的来临，给我们的社会治理带来的最大挑战之一，就是整个人类生存的大气层，都已通过各种社交网络连通成了一个信息流通层。它的规律就是信息的均匀分布趋势。获取信息真相，除了源于人类的好奇心，也是追求安全感的本能使然，更何况此次新闻的对象是三峡大坝，国之重器，安危所系，难怪获得国人如此的强烈关注了。
但是类似境外流入的假新闻，常常让我们有吃哑巴亏的感觉。虽说眼下人们身处全球化的信息流通环境下，境内外依然是两个相对独立的舆论场，境内的舆论场具有相对的封闭性。这意味着，境外任何一个具有新奇性、高度关注性的话题一旦进入境内，就会引发剧烈的“闷烧”，境内闹翻天，境外没事人一样。这其实反映了我们社会心理和新闻应对机制的脆弱性。因为我们长期以来接收的都是正面的积极的信息，对于负面的消极的信息缺乏足够的免疫力，尤其是突如其来的负面信息，无疑是一个信息炸弹，心理冲击是极其巨大的。归根到底，是社会缺乏正负面信息的对冲机制，社会缺乏足够的预防机制和弹性空间。
就以此次三峡大坝的变形假新闻来说，我们不应将之简单看做一次所谓的“境外的敌对势力的谣言”，而应将之视作未来还可能遭遇的重大假新闻的预演。由于境外使用的是谷歌卫星图片，我们境内没有开通这方面的服务，因此普通民众无从证实也无从证伪。真假难辨的图片就摆在那里，让相信“有图有真相”的普通网民没办法否认。而且，长期以来，三峡大坝缺乏足够的常识性知识宣传，谁也不知道它到底是不是发生了变形。长期的信息真空环境里，突然涌进了新信息，就会第一时间扎根大脑。这是大脑的反应机制决定的，无关社会的规训机制。此时人出于安全本能寻求证实和真相，但是真相总是迟到。接下来人们只能转发以引发关注和倒逼真相，形成社交网络热点，后果就是我们已经看到的，就是各种辟谣声音接连发出。这实际就是谣言的社会正功能：对真相的倒逼。
从信息传播的规律和人们的反应状况看，此次三峡大坝假新闻的传播，基本符合社交时代的新闻传播规律，至今为止并无异常现象发生。但是历经此役，我们需要认识到的问题的本质是，我们的社会应该建立信息的对冲机制，也就是允许负面的“坏消息”适当多一点，否则时间长了，会导致一种“刚性的脆弱”现象的发生，表面看起来一切秩序井然，但是一点点的风吹草动，就会导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直到恐慌的发生。
需要提醒的是，在社交媒体时代，谣言传播变得轻而易举，而辟谣举步维艰。可能谣言一夜之间火遍全网，而实施全网辟谣，往往效果寥寥。我们认为辟谣已经开动所有的宣传机器轰炸一番了，可能还有70%的网民没有看到，或者根本不关注，或者看了也是不往心里去。所以，类似的辟谣说法，要持续一段时间，绝不可以喊一嗓子就停了。
虽然说此次假新闻的大规模传播是一次正常的流量爆发现象，但是并不是说，我们的应对措施就是好的。甚至可以说，我们的辟谣做法还有很大的改善空间。
最大的问题，来自于两个部门的“说法各表”。首先是7月4日，中国航天科技集团在微博发布了一张高分六号卫星拍摄到的大坝正常照片来进行辟谣。人们看到了“笔直”的大坝图像，基本松了一口气，虽说心中石头还没有最后落地，但是毕竟有个对冲信息出来，起码有一半是真的了。但是6日，三峡集团微信号发布了《三峡枢纽工程质量检查专家组谈三峡大坝安全监测系统和坝体变形现状》，专门对情况进行了说明。但是问题就出在，专家承认了“弹性形变”的真实存在：“大坝变形方面，截至2019年4月，坝基累计垂直位移在1.45mm～26.69mm之间，坝体沉降趋于稳定，蓄水前后没有明显增加;坝基上下游方向水平位移在-0.24mm～4.63mm之间，蓄水前后坝基位移变化多在1.0mm以内;坝顶上下游方向水平位移在-1.82mm～28.70mm之间……”
一个说没事，一个说存在变形。虽说都是为了辟谣，但是细节的不一致，常常导致怀疑和阴谋论的产生。从辟谣的效果来看，还是航天科技集团的做法更棒一些，简单粗暴，一目了然。而三峡集团的声明，非常专业，但是问题也就出在太专业上面。专业说法可以在业内发布，但是一旦进入社会传播，往往带来不可预知的后果，导致百姓只记住了变形，而且是“弹性变形”——“弹性”一词，在当下中国文化社会心理里，带有隐性的灰色色彩，总是容易和潜规则、差不多、权力腐败等发生负面联想，是一个没有公信力和说服力的词汇。三峡集团的声明，不能不说，在某种程度上抵消了航天科技集团的效果。
这实际是告诉我们一个传播领域的说服技巧。那就是当你面向公众打算否认一个观点的时候，还是直接简单粗暴的方式好。容易被媒体说法牵着鼻子走的公众，不在乎你的逻辑过程，而只在乎结论如何。道理可以以后慢慢说。人们在眼下倾向于为简单的结论而欢呼或者愤怒。所以我们可以理解，几乎所有的社会里，横幅都是一条说服力超级成功的做法。因为一条横幅就是一个大写的新闻头条标题。它够简单也够直接，直接地做了定性结论，给了判断力匮乏的群体一记心理重锤。
而当你的否认并不是那么干脆利落，甚至稍微倾向于对方观点的时候，就会暴露你的优柔寡断和苍白心虚，从而映照了对方的无可辩驳。“弹性形变”的说法实际是向着“大坝形变”的方向的，因此它的说服色彩并不强烈，甚至在传播中会流变为支持假新闻的证据。这实际是个教训。
此次辟谣工作，很大部分是通过专家来完成的，而不是由某个领域的官员进行疾言厉色的批评，这是一定的优化做法，有利于境内外的话语对接和对话。但是我们还有一个更好的办法没有启动，那就是如果通过国际专家帮我们进行发声，那就是更上一层楼的做法了。我们再优秀的专家，在境外一些人看来，也是很难站在纯粹的客观公正立场上，因为他们抱有成见，认为我们专家不可避免为大坝安全的“政治正确”服务，因此可以选择性地不听。三峡工程是一项国际性、全球瞩目的大型工程，国际专家参与和观察的非常多。他们一个人的发声，抵得上我们几个人的说服力。
此次辟谣，最为有力的一个境外声音来自德国亚琛工业大学水利专家菲延(Herbert A. Feyen)的证词。根据中国水电公司的网页信息，菲延认为，数据处于正常范围内，“不值一提”，表示“现代任何一座摩天大楼的变形程度都比这个要大得多”,且决定一座水坝所承受压力高低的决定性因素就是高度。从全球各地的水坝高度排行榜来说，三峡大坝虽然长度很长，但从高度上来说绝对不是排名靠前的。此外，三峡大坝纵切面为三角形的重力坝是抗压能力最强的一种大坝结构，因此他觉得此次有关大坝变形的图片属于“假新闻”。作为曾经亲自拜访过三峡大坝施工现场的国外专家，他的发声至关重要。
此次三峡大坝所遭遇的假新闻的冲击，应该是建立以来经历过的最为严重的新媒体流量爆发性冲击，算是一次“信息核爆”。经过近一段时间的高密度辟谣，相信大坝已经平稳度过此次危机。但是我们应该将此次假新闻的爆发视作一次严肃的演习，要复盘此次假新闻的爆发模式、传播路径、境内外对冲机制、专家发声优化原则以及全程的舆情监测，而不是就此万事大吉，高枕无忧。毕竟，在现实生活中大坝是一座海拔悬于头顶的战略重镇，在社交媒体世界里，也是一座悬于公众心头的安危之城。 |
